【槐轸/驷轸】人生长恨水长东

  双重ntr,主驷仪轸/槐轸平,微量槐雎。喜欢ntr狗血的可以入(1.7w,求看官老爷们看看吧🥺),非常不建议驷仪、楚平纯爱党看,含劈腿剧情。除了屈平全员疯批。

  本文又名《绝望女教师的黑化史》

  

  (一)

  当陈轸第一次踏上湿润的南国土地时,他未曾想过自己会与那位年轻的君主产生什么联系。

  毕竟,当时的陈轸还陷在上一段爱恋中,嬴驷渊穆的影子时不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,如同烈酒灼烧,令他痛苦又迷醉。与成熟睿智的秦王相比,年轻的楚王就幼稚多了——熊槐似乎还沉浸在霸主梦中不曾醒来,隐约察觉到世界和自己年幼时不再一样,却说不清这种变化的来由。彼时的陈轸,自然是看不上这样的熊槐的。虽然熊槐摆出了一副久仰大名、虚心请教的姿态,但陈轸却心不在焉、归心似箭。他很担心张仪趁他不在又向嬴驷进什么谗言,所以只想办完差早点回去,也就没来得及推拒熊槐赠给他的礼物。

  结果当他回到秦国,张仪就趁机对秦王说:“陈轸一定是被楚王收买了,不然楚王怎么会送他那么多财物?”

  陈轸涨红了脸,极力辩驳:“你不要胡说!楚王赠予我财物,是为了表示对秦国的看重,我本来也要把东西上交的。再说了,如果我不忠于秦国,楚王又怎能相信我会忠于楚国呢?”

  张仪笑了。嬴驷也笑了:“陈轸啊,寡人是知道你清白,可别人不一定这么想啊。你若收礼前多想一想,不就不会让人误会了吗?相国也是好心,才提醒你谨言慎行,你可别错怪了相国。”

  陈轸咬紧了牙关。他知道,这两人都没有误会他外通楚国,但张仪需要频频羞辱他来证明自己的地位,嬴驷也不吝于纵容心上人的任性。他恳切地望向嬴驷的脸,却看见嬴驷正向张仪投去安抚的眼神。嫉妒的火焰刚才几乎将他吞噬,又在这一刻被浇灭为一腔苦涩。

  ——他曾经想过,他至少在嬴驷心中是有些地位的,张仪才会这样针对他吧!但是现实却是如此。

  陈轸低下头去:“下臣,谢过相国。”

  

  陈轸又被派去出使楚国了,因为张仪不想看见他在秦王面前晃悠。楚、齐路远,可以让他消失得久一点。熊槐一如既往地热情接见了他。

  “先生真是个妙人,两个月前三言两语就让寡人的大司马打消了攻齐的念头。”

  “不敢当。”陈轸听出楚王有责怪之意,便打着马虎眼,“秦王一向希望与齐楚和睦相处,所以不忍心看到两国大动干戈。轸那天既是受齐王所托,也是行忠君之事。”

  “先生,你这么说就是跟寡人见外了。”熊槐摇摇头,“若真是如此的话,怎么这几年出使齐楚时都只有先生出面,而一到了韩魏,就请得动他张仪的大驾了呢?”

  这话的意思不言而喻。陈轸豁然抬起头,愤怒地瞪视着熊槐。

  熊槐却像没看到一样,自顾自地说下去:“寡人虽然不才,但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。先生和寡人的楚国,都在被秦王舍弃的那头呀!”

  陈轸像是再也不能忍受一般,站起来揖了一揖:“如果楚王执意要这样挑拨离间,那请恕陈轸无礼,只能告辞了。”

  他转过身去,却听见熊槐说:“先生留步!”他深吸了一口气,还是站定了。

  只听熊槐道:“先生可知,先生第一次来楚国时,寡人就想留先生为楚国效力?楚国缺人呐!自三百年前开始,楚国就和秦国累世修好,共同对付晋国、魏国……可自从张仪去了秦国,一切就都变了!秦国背叛了楚国结交魏国,因此楚国遭遇了陉山之耻,我父王更是不堪这样的打击撒手人寰。眼下楚国面临着百年未有之变局,却没有人能提出有力的外交纲领,更是不知如何应对张仪。那时,寡人就想,要是有先生在、为寡人指点迷津就好了。”

  陈轸嗤笑道:“我在秦国也不过是个二流人物,楚王何以认定我便能对付张仪?”

  “寡人相信先生的才华。先生一样声名遐迩,只是在秦国被张仪打压,才不能完全施展自己的抱负。而如今,只要先生愿意留在楚国,寡人便担保先生做外交方面的核心人物,绝不亏待了先生。”

  陈轸心下触动。然而此时的他哪里光是被张仪打压——他是被对嬴驷的爱绊住了心、绊住了脚,哪怕是光看着这楚宫雕纹的柱子,他都能想象出嬴驷此刻站在宫门前的样子,迫切地想要回去见他一面。哪怕嬴驷时不时对他吐出冰冷的话语,但只要有偶然的温情,他便甘之如饴。

  见陈轸沉默,熊槐温声道:“寡人给先生考虑的时间。但只要哪天先生想来了,楚宫的大门永远向先生敞开。”

  “多谢楚王美意,但外臣还没这个打算。”陈轸回身揖了揖,便告辞离开。

  

  陈轸又回到了咸阳。这次的宫中小会,张仪的攻讦变本加厉,竟撺掇秦王直接杀掉陈轸。这一次,就连嬴驷也端不住表情了:“这……不太好吧?”

  张仪愤恨地盯着陈轸:“使团成员都向我报告,楚王想把他留在楚国了,还敢说没和楚国串通?”

  “这……”毕竟事关人命,嬴驷还是谨慎了些,“或许只是楚王单方面挖人……”

  张仪忽然把奏章摔到地上,在寂静的宫中发出一声脆响。嬴驷和陈轸都错愕地看着他。他倒退一步,似哭似笑地看着嬴驷:“非要我说出来吗?你们两个干过什么你当我不知道吗?我也想忍着不说,可我忍了这么久,还是受不了了。我再也不想看见陈轸了!”

  陈轸呆住了。刹那间,混乱的记忆涌入他的头脑。酒醉的君主,认错的人,意外熄灭的红烛,低声的爱语,揉皱的床单,将错就错的缠绵……那一夜,嬴驷把他当成了张仪,他却因贪心没有说清;等他醒来,嬴驷却误以为自己强迫了他,不仅温柔地给他的伤处敷药,还承诺绝不会让张仪知道这件事。但现在看来,张仪还是不知从哪得知了此事,所以才一直对他怀恨在心。

  陈轸向嬴驷投去求救的眼神。但嬴驷却根本没注意到。他正心疼地将张仪抱在怀里,不住地对张仪道歉。

  ——一切都结束了。

  陈轸想踉踉跄跄退出房门,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。他直愣愣立在那里,长久地看着嬴驷的脸,视线渐渐模糊。他心里清楚地知道,这是自己漫长余生中能见到嬴驷的最后几面。

  

  (二)

  陈轸果然被赶出了秦国。临行前,他被张仪的人强行拖出了府,里面的器具都被扔到了街上。秦王能帮他的最后一件事,就是结清他的薪水。陈轸站在烟尘四起的官道上,想起楚王曾经对他的承诺——那就去楚国吧,也算是个栖身之所。

  但初到楚国的日子却并不如意。楚国令尹已经由子士担任,主管外交的左徒之位也早早被许给了一名叫屈平的、二十出头的青年,于是陈轸就只能得到一个上卿的虚衔了。尽管熊槐解释称,左徒兼管内政,他需要屈平制定法令,所以才这样安排,但陈轸还是感觉受到了欺骗。谁不想像张仪那样被委以相位呢?

  陈轸决定改道去魏国碰碰运气。然而他刚到魏国,就收到了张仪相魏、联韩魏以制齐楚,并且正准备逮捕他的消息。再一看,齐国有靖郭君、燕国有子之、赵国有肥义,都不可能给他相位。权衡之下,他只能又回到了楚国。

  

  刚进郢都,陈轸就察觉到气氛不对。一打听,原来是齐王封田婴于薛,楚王借机发作,以一年前昭阳私自放弃攻齐为由,解除了他的职务,打发他回了封地。但楚人大都知道,楚王早就忌惮昭家、想收回兵权了,私变军令只是一个借口而已。

  与对昭家的疾风骤雨相比,楚王对陈轸就和颜悦色多了。他不仅没有责怪陈轸去而复返,反而和他拉起了家常:“先生这回是要在楚国长留了吧?你现在暂时住哪,需不需要寡人给你赐座府邸?”

  “劳王上费心,臣已经在西水街买了宅子。”

  “哦,西水街啊,”熊槐眼前一亮,“那里有家杨记牛腱饭不错,比宫里做得都好吃。不过你可能吃不惯那里的辣椒酱,但酸梅酱也不错,你可以尝尝。楚国不比秦国肃穆,西水街旁边还有个空谷巷子,你要是闷了,便可去里边找地方下棋听书,每个休沐日苏世会馆还会编排巫戏,正好也教先生体验一下我国的风土人情。”

  “多谢王上关心……”

  熊槐在房中翻找一番,竟找出了下一场巫戏的门票递给陈轸:“先生远道而来,寡人总该请先生看一场才是。这几天你有去行人司看过了吗?”行人司就是外交部门。

  “说来惭愧,自上次辞官以来,还未去过。”

  熊槐便又跟他交代了一遍行人司的下属人员,文书位置与盖章流程,午休时间和茶水间等等。他亲自来介绍这些,让陈轸受宠若惊。“当然,先生是客卿,若是不想点卯,平时居家办公就可以了。”

  陈轸忙保证自己能适应楚国的工作环境。

  熊槐笑笑:“那就祝我们合作愉快。”

  

  陈轸在这个休沐日去看了那场巫戏,衣裳很好看,但戏词是方言,他没有听懂。熊槐问他观看体验的时候,他如实回答;熊槐便说下次他会让侍从准备好戏本文字,并且已经给陈轸预订了包年的入场券,这样他就能随时去观看了。陈轸好奇地问:“王上是和老板认识吗?”

  “差不多吧,寡人也算他们会馆的常客之一。”

  陈轸回到行人司,看见休息室里的上一盆果盘已经被同僚吃完了,侍从们又上了一盆新的。大约楚国气候温暖,水果丰富,是以这方面的福利也比秦国好。

  

  过了几日,楚王处理好了这次昭阳的风波,便有空召见陈轸商讨外交对策。陈轸提出,可以和公孙衍合作,以纵破横。熊槐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:“张仪相魏后,公孙衍已经被罢免,如何再进行合纵?”

  陈轸回答:“利诱。魏王没有听从王上更换太子,而是选择投靠秦国,便表明他不愿受楚国的逼迫。既然威逼不成,我们就要改变方法,一边施惠魏人,慢慢扭转他们的态度,另一边则争取尚在动摇的韩赵。”

  熊槐沉思片刻:“也罢,那就按先生说的办!”

  此后,昭鱼谋求兼相楚韩失败。韩王任用亲秦的公仲为相,看似加入连横,却又与赵国会盟联姻,来提防秦魏的夹击。时局维持住了微妙的平衡。

  

  陈轸在接下来的两年过得比较惬意。

  行人司的另一位长官正忙于新政的制订,因而楚王绝大多数时候都会听从陈轸的建议。休沐日,陈轸在苏世会馆看戏时,有时会遇到熊槐,每当这时熊槐便会点上一壶梅子酒,请他吃招牌的荆州鱼糕。而卜尹准备各位大臣的生辰礼物的时候,也不会单单漏掉陈轸的那份了。有一年生辰,陈轸还得到了熊槐亲自挑选的佩剑——据熊槐所说,那天他在湛卢轩,想起陈轸的生辰快到了,便顺手买了下来。虽然陈轸并不喜欢剑道,他还是欣然收下了。毕竟像这样稀松平常的小事,也是从前在秦国的他不曾体验过的。

  楚王和秦王很不一样,陈轸心想。秦王以法家御下、刚毅果决;楚王则乐意如传统的宗族族长般,与诸多大臣都保持着私交,尽管处置他们时也并不手软。在楚国待久了,嬴驷在他心中曾经不可磨灭的印记已悄然淡却,只是在听说秦国的消息时仍不免心中恻然、怅然若失。而就在此时,熊槐也终于给了他一个出使秦国的机会。

  “啊,秦!”乍一听,陈轸竟下意识地胆怯。但他很快想起,张仪已经不在秦国了。

  熊槐仿佛看穿了他的顾虑似的:“别担心,你现在是我们楚国的人了。就算去了张仪在的魏国,寡人也不会容许他轻慢了你。”

  陈轸心中一暖:“谢王上体恤。臣一定办好这次差事。”

  

  陈轸到了秦国,再一次见到了嬴驷。

  两年不见,秦王还是穿着那件黑色的王袍,只是清减了些。陈轸知道他为何憔悴——和张仪分别并非嬴驷的本意;但魏国犹疑的态度,使嬴驷不得不派张仪亲自去魏国压下那些反对的声音。与心上人分别两年,即使是强大的秦王,也饱受着思念的苦楚。

  陈轸按捺下心头的微酸,向秦王行礼。秦王将他扶起,很快讲起正事。公务说完以后,嬴驷看着陈轸,忽然道:“一别二载,寡人很是想念你啊,不知先生有没有思念过寡人?”

  陈轸摸不准他的用意,轻声回答:“想过的。”

  嬴驷似是松了口气:“你是秦人,又与寡人相识多年,寡人也想把你留在秦国。可寡人不才,才教你弃寡人而去啊!¹”

  陈轸心里一沉,强笑道:“王上可听过越人庄舄的故事?他在楚国当了大官,但在病中还是说起了越语,楚人由此知道他还思念着越国。如今我虽然到了楚国,可我还是习惯说秦话啊。”

  嬴驷颇为感动,又与他追忆往昔、长吁短叹。绕了半天,终于切入正题,套起楚国的消息。陈轸打着马虎眼糊弄了过去。嬴驷的眼神有些复杂:“是寡人唐突了。还当先生如两年前一般。”

  陈轸不知该说什么。秦宫中的摆设一如往昔,秦王也如从前一样英武、睿智,可他直到这时才有了恍如隔世之感。归根结底,是他的心境变了。

  嬴驷又说:“过去的事,归根结底是寡人的错。请先生千万不要错怪了相国。”

  是了,张仪去魏国后,嬴驷仍为他空置着相位,至今以相国相称。可是,对张仪处处细心的嬴驷,却连陈轸的籍贯也不记得——陈轸生于韩国,但在秦国游学入仕的他,竟被嬴驷当作土生土长的秦人了。陈轸想:秦王没错,自己也没错。嬴驷只是把温柔全都留给了另一个人;而他自己,也终于应该放下了。

  

  陈轸回到郢都,熊槐请他吃了他常去的一家颍川菜馆。陈轸亲测这家馆子很正宗,于是这天他和熊槐介绍了几道菜式的做法,说到小时候和母亲一起摘颍川五月的槐花做菜。槐花要先蒸,之后用面拌一拌,然后炒至焦黄,就可以直接吃、或用烙馍卷着吃,香气袭人。熊槐问:“你的父母现在还在颍川吗?”

  “不,他们很早就去世了。”陈轸赧然一笑。接着他说起自己如何通过叔父的介绍去秦国游学,从写不好相对复杂的秦篆到能说一口流利的秦语。他说起他的同窗在何处就职,他初为小吏时如何对付府衙的鼠患,他又是因何对外交萌生了兴趣……他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。在秦国时,许多人怕得罪张仪,不敢和他往来,嬴驷也不会听他说公事以外的话;而在楚国,贵族大臣也颇为排外。因此,熊槐的专注倾听和时不时的追问,对他而言确实是很难得的事。

  吃完饭,陈轸抢着付钱,说:“以前都是王上请我。但说起来,王上比我还小呢,总让王上请客也太过意不去了。”

  熊槐笑着应允。

  出了店门,下雨了。熊槐带了伞,陈轸注意到伞骨上刻了兰花。他随口问:“王上很喜欢兰花吗?您的行宫叫兰台,宫里也是用的兰花味的熏香。”

  熊槐撑伞的手一顿,答:“是啊。兰花是楚地常见的花卉。寡人的小儿子也叫子兰。”

  陈轸想了想:“小时候,我最喜欢槐花,因为很好吃。现在嘛,也喜欢。”

  熊槐哈哈一笑。两人撑着伞,在细雨中相携着向前走去。

  

  (三)

  雨季过后,陈轸逐渐忙碌起来。在韩赵的游说逐渐取得成效,时机已经成熟。陈轸成功请公孙衍出山,张仪归秦,楚国也迎来了楚王槐十一年的五国合纵攻秦之战。但此战效果并不理想,联军兵败函谷,战果寥寥。次年三晋便相继遭到了秦国的报复,合纵同盟岌岌可危。

  陈轸为此日夜奔走。而此时楚国新法也开始全面推行,朝堂上状况频出,熊槐分身乏术,只能在午后抽出一段时间来与陈轸商讨外交事宜。

  宫人端上陈皮泡的凉茶,陈轸喝了几口,味道清苦,仔细回味才有少许甘甜。他拿出一个书匣:“猜猜臣这次从魏国带回了什么?”

  熊槐陪他乱猜:“协议?古籍孤本?”

  “是,也不是。”陈轸笑了笑,一点点移开书匣的盖子,露出帛书封面上“山海图志”这几个字来。“上回听王上说,想找这本绘制了《山海经》里奇珍异兽的奇书,但楚国境内都没有,臣就留心上了。这不,这次去魏国,在市集上逛了一圈,就刚好碰上。”其实大梁卖断货了,他是特意跑到发货的县才买到的,但他觉得这一点不必向熊槐说明。

  熊槐也果然如陈轸期盼的那样惊喜,小心地收起来:“爱卿有心了。寡人都不知道怎么谢你。”

  陈轸转了转眼珠:“王上若想谢我,不如就把这陈皮茶的做法告诉我吧。早就听说陈皮健脾开胃,臣也想在家中试试呢。”

  熊槐欣然应允。

  

  傍晚,陈轸烧好开水,冲泡从宫中带回的陈皮和茶包。他意识到,自己在熊槐身上花费的时间确实是越来越多了。但这种感觉又和他爱嬴驷时不同。爱嬴驷令他痛苦,正是这种痛苦让他感觉到爱的存在;但与熊槐的相处则使他轻松与惬意,甚至一度忘却了时间的流逝。

  来年,秦国把矛头指向了巴蜀。为了在变法期间控制郢都局势,熊槐此前将军队交给了自己信任的从兄悼滑统领。于是此番,悼滑率军救巴,却因经验不足轻易中了秦军声东击西的计谋,只能眼睁睁看着秦国吞下巴蜀。这引起了昭氏大臣的强烈不满,他们认为如果还是昭阳带兵,一定不会让秦人得逞。

  大臣们一波波涌向王宫,质疑所谓的“选贤举能”是否只是为了方便君王安插亲信、乾纲独断。屈平也不甘示弱,天天去王宫敦促熊槐不得放弃变法。熊槐连日焦头烂额,睡不好觉,黑眼圈都重了几分。他躲在王宫中,吩咐侍卫将这两派人都拦在门外。但大臣的呼声依旧不绝于耳,让他睡个午觉都难。正在这时,侍卫又进来通报了。

  “谁啊?”熊槐不耐烦地皱起眉,“不是说了那些人都不要放进来吗?”

  “王上息怒。这次是陈轸大人。”

  陈轸?熊槐担心有什么要事,忙从榻上坐起来:“请他进来。”

  陈轸走进来,先是汇报了一堆无关痛痒的事情。熊槐听了半天,终于忍不住问:“先生今天来是所为何事?”

  “王上听,现在外面是不是没有声音了?”

  熊槐侧耳一听,果真如此,面露讶意。

  陈轸笑吟吟地说:“臣这次啊,是给王上做挡箭牌来了。臣请侍卫告诉他们,臣与王上有要事相商,需要有个安静的环境。他们知道王上确实无空接见他们,就自行散去了。”

  “你啊……”熊槐失笑,“这也不是长久之计。要是他们发现被你骗了,还会找你麻烦的。”

  陈轸跪坐在客座桌案前,把带来的公文在桌上一卷卷摊开,自行看起来:“倘若能为王上分忧,被他们找一两次麻烦也无妨。”

  熊槐听出他话里不同寻常的认真,没有说话。

  陈轸又说:“王上这几日累了,想睡午觉就睡吧。臣在这里看着,不会有人来打扰王上休息。”

  熊槐无声地叹了口气。陈轸背对着他,束起的长发柔顺地贴在脑后,没入冠中。熊槐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,没有想出作何回答,只好“嗯”了一声放下了卧榻的帘子。许是昏暗的环境动摇了他的意志,没过多久,困意袭来,他竟真的沉沉睡了过去。

  醒来的时候,已是黄昏。熊槐慢慢掀开帘子,看见夕阳的光晕温柔地渡在陈轸的背影上。宫里很安静,只有窗外的蝉间歇式地嗡鸣。熊槐咳了一声,道:“多谢先生下午作陪。今天就不留先生用饭了,先生也早些回去休息吧。”

  陈轸收拾好桌上的东西,和他告别。心中却想着:也多谢你陪了我一个美好的下午。

  

  悼滑的风波在群臣抗议了十天以后,以悼滑停职查看三个月、罚俸半年告终。虽然昭家仍不服气,但熊槐态度强硬,他们也没办法。只是无形中,朝堂上下对新法的抵触更强烈了。

  一年后,秦韩爆发浊泽之战,韩国向楚国求救。这本是挽救合纵的最后机会,但旧贵们抓住这一机会,再次攻击新法,说现在军队仍是悼滑统领,临时更换主将也来不及磨合,且近年军中将领调动甚多、人心惶惶,总之去了韩国也不一定能得胜。其实,他们说的也不无道理。熊槐无奈之下,让陈轸想个办法,既不得罪秦国,又能暂缓韩秦的联合。陈轸颇为失望,丢下了“佯装救韩”的办法后便告辞而去了。

  

  陈轸称病在家五日,熊槐登门造访。陈轸给他泡了杯陈皮凉茶。熊槐忽然问:“寡人比之秦王如何?”

  “无能!”陈轸想也不想就说。

  “是。”熊槐居然还笑得出,“秦王聪颖,他一眼能看穿的局势寡人要对着地图看三天才能看得出,不然也不必请先生指点;秦王善治,令出必行,寡人一个命令下去十个大臣里有九个敢阳奉阴违;秦王善断,制订一个战略就能坚决贯彻,寡人却总是动摇自己之前的判断;秦王自律,寡人却沉迷无用的辞藻;秦王勇武,寡人却拉不开四石的弓……”

  “别说了!”陈轸看见熊槐眼角逐渐泛起的湿意,像被针刺了一下,“我不允许您这么说自己!”

  熊槐反问道:“寡人难道有哪里说错了吗?”

  陈轸沉默了一下:“不是这样的,您也有很好很好的地方。”

  “最起码,秦王爱着他的秦国,寡人也爱着自己的楚国,不是吗?”熊槐在陈轸面前蹲下,握着他的手,“先生,寡人知道自己有很多不足,也一直在尽力补救。这次救韩是赶不上了,但寡人痛定思痛,已经决定更换大司马的人选,我们接下来一起考虑后面的对策,可以吗?先生,回朝堂来,好吗?”说到最后,他的话已经带上了鼻音。

  陈轸也要落泪了,他根本不舍得熊槐这么难过。他点点头,不知出于什么心理,或许只是为了安慰眼前的人,说起了他最不愿提起的往事:“王上不必这样苛责自己,其实臣,也不是这么完美无缺的。”

  

  他说起他在秦国的事。那时他爱慕秦王,却在意外中卑鄙地插足了秦王和张仪之间的感情。他懊恼,他悔恨,他也有过窃喜。他曾经做过那样无耻的事,明明应该在张仪面前抬不起头,却还是为了一己私欲留在秦国,奢望嬴驷的垂青。

  他一股脑说完了,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。他捂住脸,泪流满面,不敢想象熊槐从此会怎样看待他,也不敢看熊槐的表情。但熊槐只是静静听他说完了,抱住了他,冷静地分析:“秦王当晚应该没有认错人。”

  “什么?!”

  “一个人真的醉糊涂、连人都认不清的时候,是无法bo起的。你回忆你自己喝醉酒的时候,是这样的吧?”

  陈轸循着他的话回忆,竟然真的是这样的。

  熊槐接着问:“那一夜,蜡烛熄灭前,他没有看到你的脸吗?你陪他饮酒时,明明在案几前,怎么会到榻上去,是他拉的你吧?你那天,有穿和张仪类似的衣服,或者故意模仿他的声音吗?”

  陈轸连连摇头:“我没有模仿过张仪。”可他仍然不敢置信:“但秦王确实喊了‘相国’。何况,人人都说他们是神仙眷侣,我根本不敢想……”

  熊槐抓着他的手,一字一句地告诉他:“是他利用了你对他的爱。临时起意,图个新鲜,又不想承担责任。这不是你的错,这不是你的错……”

  陈轸怔怔看着熊槐,脱力地滑到地上,失声痛哭。

  竟然是这样的。竟然是这样的。他曾经那样羡慕、那样嫉妒嬴驷和张仪之间坚不可摧的完美爱情,他痛恨自己未能得到,却从未怀疑它的真实。光鲜亮丽下怎会有一地鸡毛?他曾真诚地觉得都是自己的错。张仪不许臣属和他说话,过节聚餐故意遗漏他,诬他叛国,后来把他的东西都丢到街上,他从不敢去闹,因为他知道自己没这个资格,嬴驷也绝不会帮他说一句话。他是那样孤独、那样执着地依靠着对嬴驷的爱,熬过了噩梦般的两年。

  可是,竟然是这样的。

  陈轸啜泣着。熊槐轻轻抚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,自己也未从震惊中回过味来——他从前也一直认为驷仪之间是绝不容外人插足的感情。然而,陈轸的下一句话把他直接钉在了原地。

  “王上……不会这么对我的吧?”

  “你说什么?”

  陈轸眷恋地看着他。楚王比他小七岁,他这几年却在楚王身上体会到了久违的温暖。他抓起熊槐的手放到唇边:“我喜欢秦王,那是过去的事了。现在我爱王上。王上愿意爱我吗?”

  灯光下,陈轸看到熊槐迟疑了很久,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。

  陈轸如释重负。墙壁上,他的影子缓缓贴近熊槐的影子,吻了上去。而熊槐僵着身子,没有动。

  

  (四)

  此日之后,楚国的朝局也发生了变化。熊槐痛定思痛,把悼滑调离统帅之位,任命有过战功的景翠为新的大司马。随着军权重新落入三族手中,改革深化也悄然放缓。熊槐显然束手束脚起来,这场沸沸扬扬的变法数月后便以雷声大、雨点小落幕。

  陈轸见熊槐终日愁眉不展,就每晚炖了梨汤给他送去。熊槐看见他来,笑了一笑,问:“你这几天仍要给寡人做挡箭牌吗?”

  陈轸想起来路上看见的、在宫门口求见的那人:“可以呀。”

  熊槐揉了揉太阳穴。陈轸立刻放下梨汤,跪坐到他的身边,按摩他的穴位。熊槐闭上眼感受了一会儿:“唔,你这按摩的手法是从哪儿学的,确实提神醒脑。改日让太医向你讨教讨教。”

  “王上觉得有用便是好的。”陈轸想了想,终于从记忆里搜罗出自己看过的医书的名字,“好像叫经络什么方。臣今晚就回家找找,明日给王上带来。”

  熊槐应了。

  就这样过了十多天,朝议的重心逐渐转移。原来,齐国以平定子之之乱为由大举攻燕。虽然战况还不明了,但熊槐提出,是时候派陈轸去三晋探探口风,确定楚国接下来的立场了。

  陈轸习惯了出使的差事。他只是很舍不得和熊槐分别。于是临行的前一晚,他来到熊槐的寝宫。熄了灯后,熊槐从背后进入,口中说着爱他。陈轸觉得幸福。

  

  陈轸从三晋回来,报告说齐军势如破竹,已经攻下了燕国一半城池,诸侯都很惶恐,想要援救燕国。随后陈轸在下朝后听说,屈平痛斥楚王的辞赋已经飞满了整个郢都,人尽皆知了。陈轸有些惊讶,他没想到这件事还没结束。

  陈轸快速走进王宫,正好撞见屈平气势汹汹地出来。两人对视一眼,擦肩而过。走近内室,就听得一声竹简摔在地上的脆响,还有楚王暴怒的声音:“他这是想气死寡人!”

  陈轸心下一惊,他还从未听过楚王这样的语气。走进去一看,楚王正指挥着宫人捡起地面上散落着的竹简。陈轸隐约瞥见,这些竹简上的文字有两种颜色。他上前蹲下身,想帮下收拾的宫人,刚捡起一片,就被楚王劈手夺过:“别看了。看了生气。”说罢楚王就一边拣竹简,一边指挥宫人们加快动作,早点收拾完抬到桌上去。

  陈轸只得劝慰道:“那王上也不看,便不会生气了。”他替熊槐不平:“和那种人计较什么?”

  熊槐这时反倒心平气和了:“忠言逆耳利于行嘛。都说人君要广纳谏言,寡人也想做一回明君。”他看了一眼陈轸,“诶,灵均不也兼管行人司的事吗?你带带他,让他分担一点事务,兴许他就不会整天想着变法那事了。”

  陈轸心里有些不满。过去几年,行人司几乎是他的一言堂。杜赫不服他,景鲤、昭雎对客卿有成见,也终究是被他压了一头。唯独因为屈平身为左徒、掌印行人司的缘故,他下的每道指令都要去屈平那过手续,他早就觉得麻烦了。因此,对于屈平要进一步分权,他自是更不乐意。

  他试探着说:“或许可以把屈平调离左徒的职务,安排他去别的部门……”

  熊槐眯眼看向他,像是闲话家常般那样问道:“那你觉得谁来当这个左徒比较好呢?悼滑、还是景鲤?”

  陈轸心里一震,没敢再问下去。他已经听出了楚王的言下之意,却不敢细想,只得应道:“啊,好的。那我明天带左徒大人接触工作吧。”

  

  屈平从此就在行人司办公了,一直到他被贬为三闾大夫以后都是如此。楚王槐十五年,齐灭燕,于是楚魏赵谋求伐齐复燕。同年,秦国伐魏,迫使魏国背楚盟秦,瓦解了纵方的伐齐联盟。这时,齐国向楚国递来了橄榄枝,欲以助楚攻秦换取齐楚同盟。这时,陈轸和屈平的意见发生了分歧。陈轸认为应当与秦国谈判,屈平却主张联齐。

  陈轸决定去找楚王谈谈。他整理好伐齐存燕各国的资料,有君王大臣的表态,各国准备出的兵马等等,装订成册。看着天热,想了想,又去颍川菜馆打包了一箧槐花糕,两杯冰甘蔗水,一并带去。其实,在上次熊槐暗示他客卿不可能掌印行人司后,他就应当起戒心;但他总是劝解自己,爱一个人,就应当是倾心相付的。他留在熊槐身边,本来也不是为了官职的名头、权力的多寡,没必要在这事上斤斤计较。

  熊槐正坐在凉亭里等他,右手边的桌案上摆着一束新采的娇艳荷花,沾着新鲜的水痕,紧紧扎着一圈细绳,斜斜地倚在花瓶里。陈轸把冰甘蔗水递过去,许是天热的关系,杯壁上凝了一圈水珠。熊槐端起来喝了两口,陈轸扫到他袖口湿了。

  熊槐说:“这甘蔗汁有些偏甜,寡人喝不习惯。”

  陈轸知道他一直喝陈皮凉茶,便说:“这次看到了便买了,下次知道了。”

  陈轸把带来的资料摊在桌上,同他分析局势。熊槐听他说完:“所以你们的分歧在于,现在是不是决战的时机,这场战役胜算几何。”

  “是的。”陈轸继续陈述了几句。他看到长着透明长翅的蜻蜓飞了过来,靠近他们的桌案,陈轸伸手去逗,熊槐却挥手赶走了。陈轸一下失了兴致:“你好生无趣。”

  熊槐说:“喜欢的话寡人可以叫宫人给你捉很多。”

  “嘁,宫人捉的有什么意思。”陈轸摇了摇头。其实熊槐每到节假日就会送他贵重的礼物,做足了仪式感。但他更看重的是陪伴。想到这,他望着熊槐的眼睛,露出一丝期冀,“半个月以后就是七夕了吧。王上有想好怎么过吗?”

  “嗯……”熊槐用左手支着头,列举起城里的种种去处:看巫戏的、放河灯的、下棋投壶的……任陈轸挑选。陈轸说他要去汉水边的集会,去年在那里买的手绳很好看,泥人也很有趣,他还想给熊槐捏一个。还有许愿的河灯,他这几年每年都许同一个愿望,也是灵验的。

  熊槐全都答应了他。临走前,陈轸让他再好好想想联齐的风险。熊槐答应了,摸了他的头发,吻了他。陈轸带着笑意转出宫门,看见屈平正在那排队,应该也是来说联齐的事的。

  

  这年初秋,熊槐还是选择了联齐。屈平去出使齐国了。七夕,陈轸和熊槐一起去放河灯。陈轸写上自己的心愿放进河中,闭上眼许愿。睁开眼的时候,他看见熊槐也写好了许愿帛。他偷偷瞟过去,熊槐倒是大大方方地摊给他看。

  ——上面竟写了“国泰民安”。

  “你真是……”陈轸扑哧笑了出来。

  

  (五)

  国际形势在此后变得不可逆转。在经历了曲沃、於中、鲁关的几次小摩擦后,次年春天,秦晋越燕集团与楚齐宋集团的全面战争正式开始。随着楚、齐相继落败,蓝田之战也告罢,张仪终于完成了打击齐楚、使秦跃居第一强国的夙愿。

  两国和议。昭雎转达了张仪“驱逐陈轸、悼滑,则归楚汉中”的诉求。陈轸心里一沉,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。

  果然,次日的行人司,昭雎便似笑非笑地提醒陈轸早作打算,楚王已经答应这个要求了。陈轸虽然早有心理准备,却万万想不到熊槐答应得那样快。他一路奔到宫中,发现悼滑也在。

  “啊,你来了,坐吧。”熊槐平平淡淡地说。

  陈轸有很多话想问。但他刚才跑得太快,脸被寒风割得很痛,只能用手搓着自己的脸。

  熊槐淡淡地道:“刚刚屈平来为你俩说情,说是要继续联齐抗秦。你听听他说的,像是和议的样子吗?我问他继续打的话,兵员还剩多少,粮草还能从哪抽调,今年春耕还能不能赶上,他一个都答不上来。所以啊,寡人刚刚……”他看见陈轸捂住了眼睛、整个人发颤,话语有一秒的停顿,又接着说了下去,“刚刚和悼滑交代了他的去处。因为以前就有这计划了,这次也是正好,就不多废话了。陈轸呢,这次事发突然,没提前联系,所以接下来,就派屈平去齐国,问问齐王愿不愿意接收你。”

  熊槐停住了。陈轸的抽噎声已经十分清晰,连悼滑都别过脸去。陈轸忽然喊了一句:“我哪都不去!”他膝行到熊槐面前,低声说:“秦王抛弃过我,您也要抛弃我吗?您明明可以提出更换和议的条件,同样可以继续和谈避免交战,却偏偏接受了张仪所说的方式。”他渐渐悲愤起来,声音渐高,“您当我没做过外交吗?还想把我当傻子糊弄吗?昭雎要是不会和谈我去和张仪谈判……”

  “行啊,你去!”熊槐一甩袖子,“如果有别的办法能让秦国归还汉中,那就皆大欢喜了!”

  陈轸失神地望着他:“所以……您为了汉中……就能放弃我,是么?”

  熊槐捏起他的下巴,笑了:“你信不信,秦王为了黔中也能放弃张仪。”

  

  熊槐和陈轸在这天以后就开始了冷战。直到因甘茂反对归还汉中、秦国请楚国改换和谈条件之时,陈轸都再也没和熊槐在私人时间说过一句话。

  熊槐看着来谈判的秦使,余光瞟着闭眼假寐的陈轸,口中玩味道:“条件啊……寡人呢,对张仪恨之入骨。如果秦王能把张仪送到楚国来,寡人愿意向秦王献上黔中郡。”

  陈轸一个激灵,一下清醒了。

  熊槐笑出了声。

  “这……”秦使惊住了,“楚王确定吗?”

  “确定。就这么回复秦王吧。”熊槐漫不经心地说。

  秦使告退了。

  过了一个月,张仪果然来了楚国,一入境就被关进了囚车。熊槐带着陈轸去参观大牢里的张仪:“这下你相信寡人没有骗你了吧?”

  陈轸点了点头,向张仪投去不知是同情还是怜悯的目光。张仪来楚后,已经向靳尚、郑袖贿赂了大量财物,希望自己能够获释。因此他此刻不敢辱骂楚王,只能对陈轸骂不绝口。

  尽管时隔多年,陈轸听到这些污言秽语时还是下意识地往后一缩。熊槐顺手搂上陈轸的腰,叹道:“张子啊,你一个多月前,特意想让陈先生体会的心情,现在,你自己也实实在在领略过一遍了吧。”

  说罢,他便不再理会张仪,转身带陈轸离开了。

  

  熊槐让张仪来,本来就是为了吓唬一下他。正如秦国舍不得汉中一样,楚王也舍不得黔中,所以很快就放张仪出狱,签署了基于秦楚同盟的休战协议。

  陈轸经过这么一回,倒是实实在在地被替他出气的熊槐迷住了。他不再计较自己和领土哪个重要,仍然像以前一样围着熊槐跑前跑后。尽管这几天,熊槐常常推脱有事不见他,城中也再次流传起了讽刺楚王昏庸、和齐国断交的辞赋;不过陈轸并没有把这两者联系到一起。他在郢都里转悠,收集起了柳叶、兰花、鼠尾草、菊花……他想给熊槐做一个手磨的香粉盒,因此必须早早开始准备。

 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秋天啊!

  

  (六)

  这年冬天,秦惠王驾崩了。张仪被新任秦王驱逐,回到了魏国为相。陈轸听到这一切,只觉唏嘘不已。

  楚国外交政策也发生了转变。昭雎被亲齐派弹劾,说他和张仪交往过密,恐使齐国不快,于是竟然就这么被下狱了。

  昭雎在狱中传信,说要见陈轸一面。他与陈轸不合,但毕竟是昭氏的子弟,陈轸想了想还是去了。昭雎看他来了,让狱卒退远,方便二人说话。他冷笑道:“把我害到这地步,你恐怕很痛快吧?”

  “你说什么?”陈轸辩解,“恐怕你误会了,我并没有参与弹劾你。”

  “是么?”昭雎的目光逡巡过他的脸,辨认出了他颈上若隐若现的吻痕,厌恶地别开眼,“但当我一度以为我能赶走你的时候,我是很痛快的。哈哈——有些话,我以前不想说,因为我觉得你和我一样可怜。但后来想想,还是我更可怜一点。”

  陈轸莫名其妙。他以前认识的昭雎不是会突然这样说疯话的人。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

  “从哪开始说比较好呢?啊,我是楚人,知道的稍微比你多点。就从你家开始说吧。你家旁边有条空谷巷,你知道它为什么叫空谷巷吗?”

  “因为两边种满了兰花?”

  “是啊。十五年前,我们的王上啊,为了某个喜欢兰花的人,突然发疯,让市政部门把那条街两边的杏树桃树都砍了,全部改种了兰花!从此那条街就叫空谷巷了。你认识那个人,他也住在西水街。”

  陈轸蹙眉,还没来得及思考昭雎所言的真实性,一个名字就忽然跃入他的脑海:“屈平?”

  “正是。”

  “王上喜欢兰花是因为屈平?”陈轸一下子抓住了重点。

  “自然如此。更确切地说,是屈平喜欢什么他就喜欢什么,比如杨记牛腱饭、橘子、橘子皮做的陈皮凉茶。”昭雎看着陈轸的脸一下变得刷白,笑了笑,“不过他为屈平所做的显然不止于此。你知道苏世会馆吧?”

  “知道。王上常带我去那里看巫戏。”

  “呵,苏世会馆就是屈平的产业,馆名出自《橘颂》‘苏世而独立,横而不流兮’,那里面每一场巫戏都是屈平写的。自然,每次屈平新写了什么戏,王上一定会第一个去捧场。如果光是这样也就罢了,但王上还不满足,他竟然自己贴钱,给在朝的每个大臣都买了看戏的包年入场券!因为他总觉得屈平太清廉了、赏赐的银两也不肯收,担心屈平养不活自己——这怎么可能呢屈家也有自己的封地——但总之他就是这么觉得,所以千方百计给苏世会馆创造营业额,好补贴屈平一点钱。在那里请客吃饭也是如此。哈,你出去问问我们的同僚,他们每个人都知道。只不过因为你是客卿,所以没人和你说。”

  陈轸一整个震惊了。如果这个故事和他无关的话,他一定能津津有味地听下去。但是……

  昭雎还在絮絮叨叨:“不仅如此,屈平喜欢神话王上就到处搜罗神话话本,喜欢佩剑王上就找专门的剑阁给他定做长剑,喜欢花卉就一年四季给他府上送新鲜的花……不过说来也可笑,王上为他做了这么多,他居然还以为自己和王上之间只是知己情谊。我本来以为从此不会出什么岔子了,直到五年前,你和王上走到一起,我才发现,原来也有例外。”

  “例外?”

  “啊哈,你在想什么呢?”昭雎捕捉到陈轸脸上一闪而过的惊喜,轻蔑道,“王上啊,他唯独爱楚国甚于爱屈平,我想他为了楚国,连命都可以不顾,又何况只是陪你演演戏呢?他又是那样瞻前顾后的性子——我从五岁认识他到现在,都是如此——他一定是担心拒绝了你你就会在尴尬之下离开楚国,对我国不利,才选择答应了你。这也是我觉得我比你可怜的原因:你身上至少有他所图谋的东西;而我,我是楚人,我能去哪,他又能图谋我什么呢……”

  陈轸看着昭雎抱着双膝自怜自艾地笑,觉得他很可怜,而自己的可怜则有待证实。他说:“我会去找王上问个明白的,你就在这里待着吧。”

  “随你。”昭雎的眼神又忽然变清明了,“等着瞧吧,我此次无罪而入狱,不出一个月我父亲就能保我出去。到时候,我倒要看看你还在不在楚国。”

  

  陈轸出了潮湿昏暗的牢房,疾步向王宫走去。昭雎所言过于怪诞不经,乍一听很像疯言疯语,是以虽然在他脑中徘徊,却还没有完全消化。

  他走在路上,仔细回忆自己和熊槐的过往。他第一个想起的,竟是欢爱的时候,每次熊槐都会先吹熄了灯,再从背后进入他——登时,一股寒意从他的指尖直窜他的心窝。这、这、这怎么可能?但经历过秦宫往事的陈轸又明白,没有什么是真的不可能的。他强行按捺下心头的不适,继续回忆。他想起兰台宫和熊槐伞骨上的兰花,想起熊槐在他第一个生辰时送他的长剑,想起熊槐无意中提起、最后被他在魏国找到的《山海图志》……不,不能再想。陈轸裹紧斗篷,猛地摇了摇头,把杂乱的思绪甩出脑海。或许、或许昭雎只是想挑拨我和王上的关系,他进了监狱、自己疯了、所以也看不得我好过……对,就是这样!

  陈轸看了一眼路,方向一转,向行人司的方向走去。他得先确认昭雎说的故事是不是事实。一进衙门,他就直奔景鲤、悼滑的位置,把二人喊了出去……二十分钟后,他绝望地发现:昭雎说的都是真的。

  这……竟是如此!

  他立刻赶回家,找出那把剑,带去给屈平辨认。屈平看了半天,好不容易想了起来:“这确实是我常去的那家剑阁铸的剑。我记得有一年,王上铸了三四把相似形制的剑,让我选一把样式最喜欢的留着,其中有一把就长这个样子,我没有选。怎么,王上又给你铸了一把吗?”

  他天真、和善的语气深深刺痛了陈轸。此时陈轸已经怒不可遏。熊槐怎么敢?他怎么敢?冲天的怒气甚至让他感觉不到一点点伤心、难过,他一言不发地推开门走了出去。

  

  陈轸犹抱着一丝微弱的希冀,盼着熊槐或许能在和他确定关系后收心。他走进宫门,沿途的景致再一次唤醒他的记忆。熊槐常常在和屈平争执后失态、发怒,却总是对他尊敬有加。他曾以为,这是熊槐悉心呵护他的证明。但现在想来——他心中蓦然涌上一股悲哀——熊槐一直把他当成随时可能离开的外人,他也不能引起对方任何的情感波动,自然对方也就能一直保持着客气有礼的态度了。

  陈轸沉着脸走进堂中。熊槐正在批奏章,听见开门声,抬起头,冲他露出和煦的微笑。

  陈轸强压着怒火:“我以前送你的《山海图志》在哪,我今天想看。”

  “什么?”

  “《山海图志》。”

  待熊槐想起了那是什么书以后,他的眼神一下子躲闪起来。

  陈轸全明白了。他勃然大怒:“被你送给屈平了是吧?”他无处发泄怒气,在屋里转了两圈,把书架上的简牍一卷卷抽出来摔在地上。简牍散开,他捡起一看,终于明白了自己以前无意中瞥见的两种颜色的字体是什么——原来,所有屈平写给熊槐的诗赋,熊槐都会在每一句旁边认真写上回复给屈平看,哪怕是痛骂熊槐的诗上也不例外。

  陈轸拎着这简牍,红着眼睛问熊槐:“那我算什么?我算什么?你喜欢别人,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?”

  “陈轸,你先冷静一下。”

  陈轸啪地打了他一个耳光。正要打第二个时,被熊槐寒着脸一把攥住了手腕:“你要是不能冷静,寡人就叫侍卫带你出去冷静一下。”

  陈轸瞪大眼,怔怔地看着他。从上午烧到现在的冲天怒火,忽然就被熊槐的这句话浇熄了,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寒冷。他慢慢矮下身,才发现自己从上午忙到现在,一直没有吃饭,现在肚子很饿。他不想在熊槐面前流泪,就眨了眨眼往上看,不停对自己默念着:“这不是你的错,这不是你的错……”

  熊槐曾经对他说过的这句话,竟能适用于这样的场合。他不停地对自己重复,就好像他从前心目中的那个熊槐仍然在陪着他一样。

  

  熊槐见他失魂落魄,也知道自己上句话说得过分。他拉着陈轸的手把他拽起来:“我们出去说。”

  在荷塘边的回廊上,熊槐说出自己的心路历程——果然和昭雎说的一样。陈轸听后评价:“你就是个懦夫!”

  “是。”熊槐痛快承认,“我优柔寡断、瞻前顾后、没有魄力,伤害了你,我都认。我也知道现在我做什么都无法弥补对你的伤害。这几年,我自知对不起你,和屈子从未有过任何行为、肢体上的越轨,只是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,伤了你的心。”

  陈轸听得想笑:“不都是一样恶心吗?秦王那晚嘴上喊着张子,心里却想着我;而你这几年嘴上喊着我,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张面孔。”

  熊槐一下僵住了脸。

  

  陈轸看向那个荷塘边的凉亭。正值冬日,寒风肃杀,残荷凋敝,兀立水中。陈轸却仍能回忆出夏天的盛景。当时,莲叶接天,群荷斗艳。刚采摘的荷花插进花瓶,却反常地用一圈细绳紧紧系住;向来专注的熊槐湿着袖摆、频频向右手边看。他早该想到的。陈轸仍然能够清晰地回忆起,他那天是多么认真地准备了伐齐各国的材料,和熊槐分析局势;蜻蜓飞来又飞走后的那三分钟,他是多么诚挚地期待着那个即将和熊槐一起共度的七夕。他也清楚地记得,他每年写在河灯上的雷打不动的祈愿,和熊槐把写着“国泰民安”的许愿条展开时那温柔的目光。

  抓着廊边的栏杆,陈轸问熊槐:“三年前的五月,我在那个凉亭,和你说起七夕日程的那时候,你在想什么?”

  熊槐没想起来。

  陈轸强笑着问他:“是在担心蜻蜓不小心弄乱你摘给屈平的荷花,还是在思考过两天应该送我什么样的礼物?”

  陈轸其实没有想哭。可是当湖面上的寒风吹酸了他的双眼,他才意识到,这段感情给他留下了多大的创伤。熊槐曾经重塑了他的一部分,又亲手将它摧毁了。

  从二十八岁到四十五岁,他一直是别人故事里的配角。

  

  (尾声)

  陈轸确乎要离开楚国了。

  魏王请陈轸去魏国做官,昭雎去渡口给他送行。陈轸说:“还真被你说中了。”

  昭雎笑了笑:“我就知道你忍不了。”

  “那你呢?”

  昭雎望着悠悠的河水,眼中闪过志在必得:“如果我连这点耐心都没有,也就没有资格说爱他了。”

  

  陈轸的马车来到魏国边境停下。他派侍从去打探情况。果然张仪已经挂出了对他的通缉令,所谓魏王的请帖就是个圈套。

  陈轸无奈地摇了摇头。张仪还是如此恨他,恨到在嬴驷死后都放不下。

  六痴缠,七情苦。

  

  陈轸调头踏上了去齐国的路。前路漫漫,他又要去寻找新的爱情了。

  

  (完)

  

  [1]据《史记索隐》,陈轸为夏人,夏地,颍川、南阳也。《战国策·楚绝齐齐举兵伐楚》中,惠文王称陈轸为秦人。虽然本篇目并不可信,但剧情需要,遂取材选用。

  

  后记:陈轸其人生平与情感史非常复杂,本文只打算展示其中的一个小切片,即便如此字数还是远远超出我的预期。

  写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么写有什么意义呢,没有一个主角能圆满,身为驷仪党一度不忍心下手,但ntr狗血特有的戏剧性张力又引诱我继续写下去……“完美爱情,一地鸡毛”这八个字有点受某大三角同人文的影响,槐轸平剧情受“图书馆30秒”触动所写,并得到了橘里姬社类似投稿的启发。

  还有一段的类图书馆30s伏笔没来得及收。刚确定关系时,陈轸每天晚上去找熊槐,但熊槐本来是想见门外的屈子的;陈轸给他按摩,熊槐说让太医学一下手法,言下之意就是你别按了让太医来按;过了十几天他实在受不了了就打发陈轸去出使别国了。

  引入昭雎单纯因为楚国反派角色太少了🥺每次都用他做反派hhh

  祝食用愉快!

  阅后投票:本文里的驷和槐,肉体出轨vs精神出轨,谁更渣?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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